第 54 章
蛮蛮孤零零一个人卷着手边薄薄的毡毯,无边夜色昏浓,宿鸟躁鸦与蝉鸣声,一股脑涌上来,缭乱耳膜。
她茫然地看了眼窗外,那里早已没有人迹。
陆象行居然真的走了,拎上裤子便不认账了。
她只是说,希望他搭救尤墨,在他明明有余力的情况下,这样说有错吗?
婚事不成,蛮蛮压力深重,愧对尤墨,尤墨却那么大度,让她实在相形见绌,不敢面对他。
尤墨身陷囹圄,蛮蛮怎能袖手不理,那她还有人性么。
可尾云国上下,但凡有一个靠得住似陆象行的,蛮蛮都不会拿话来问他。
她以前是不太了解他们长安人拐弯抹角的心思,但她也不是蠢钝如猪,会理不清陆象行和尤墨隶属对立面的关系,知道拿这样的话请求陆象行很是唐突。
她也只是没有办法。
她想对陆象行好一些,尽可能满足他的愿望,也有错了吗?
他明明就是一直想要她。
就在半个时辰之前,他们还在这方床榻上缠绵恩爱,他是那样狼吞虎咽的德性,蛮蛮既舒坦受用,也暗暗几分自得。
但一说起尤墨,他就勃然色变,完全失了温柔和风度了。
她还以为,陆象行会一直这么纵容她呢。
蛮蛮撇撇嘴:“小气!要是有别人可以找,我才不找你。”
陆象行回到暖阁,背身掩上了门,忽然弯腰,重重地咳嗽起来。
手掌捂住了唇,咳嗽半晌,他摸索到窗前,将灯撚亮,对一灯如豆,缓缓地展开了手掌,掌心出现了淡淡的血丝。
咽部痒得厉害,这种病症对陆象行而言极为陌生。
他自幼身体强健,几乎从不生病,在战场上也曾大伤过,甚至性命垂危意识模糊,但也不过短短数日便痊愈,之后更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。
偏这一次,在喜堂上身中数刀以后,将养一个多月也不见好。
陆象行一臂拿起灯,对着掌心的红血丝瞧,长眉微聚,神色沉凝。
他的身体出了何纰漏?为何连他也不知。
笃笃笃。
有人叩门的声音,于静夜里响彻。
陆象行心跳一急,忽想到,莫非是小公主,她来找我,来哄我的?
只是想到小公主,也不再那么亢奋,而是心凉。
可更让人心凉的,来的人根本不是小公主。
小公主也不会哄他。
来人是辛:“陆公子,巫医有交代,你肩后的伤要处理一下。”
果然是他多心。
尾云公主早已不喜欢他,怎会在意他的想法。
她甚至曾说过,她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他陆象行。
陆象行回头,飞快将掌心的血迹用一旁的毛巾擦拭干净,若无其事地来到门前,将两扇门拉扯开。
辛掌中端着漆木托盘,盘上盛放有金疮药、纱布绷带与剪刀。
陆象行颔首沉默,让辛入内。
一道回月亮城,辛知晓陆象行后背的伤口一直在渗血,但陆象行本人似乎感觉不到,草草处理之后便是一路疾驰,只是为了见公主一面。
眼下这人终于是不再讳疾忌医了,辛与陆象行来到床前,陆象行背身向他,将衣衫解落。
辛在落魄被囚以前,也是一名训练有素的杀手,杀手的鼻子比普通人灵敏数倍,陆象行这身染了别样气味的衣衫从他面前经过,只消一瞬,辛便已捕捉到了。
他从前也曾经历过男欢女爱,一下便意会到那是一种怎样的暧昧气息,但毕竟老成,帷面下他的脸色不动,只是暗中惊叹于陆大将军的体力与效率,数日不休,还能再经历一番辛苦鏖战,直到此刻亦是精神奕奕,不见颓态。
灯光照着陆象行背后的伤口,狰狞的血肉往外渗,虽然知道情况不容乐观,亲眼见到的一瞬,辛还是暗中吃惊。
“陆公子,你背后的伤口还没愈合,还在渗血……”顿了一下,他又为难地道,“或许是方才动作太大,又崩裂了。”
蛮蛮并不知道他背后受了伤,方才那样的情况下,她全程背对着陆象行,别说触摸到他的背,连他的脸都是看不见的。
陆象行将取下来的纱布团成一团,齿尖咬住没有血的一端,“动手。”
尾云的金疮药陆象行领教了不少,每一种药粉撒上去都似一千根马蜂尾针般蛰痛。
辛急忙点头,颤抖着手将金疮药泼洒在陆象行的伤面。
陆象行咬紧口中的纱布。
背部的灼痛宛如炮烙之刑,每一瞬都是极其难忍的折磨。
但他偏偏一声疼都不曾喊过,硬生生地扛下来了。
辛的额头上也沁出了豆大的汗珠,一面替陆象行缠绷带,一面隐忍着道:“陆公子好坚忍的心性。这种金疮药洒在伤口上,不亚于刮骨疗毒,没有尾云人能一声不吭地忍下来。”
绷带缠绕上,打上了一个结,终于大功告成,辛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,伸手将自己额头上渗出的汗珠一颗颗抹掉。
“陆公子切不可再贪求男女之欢,近日伤口也不要碰水。”
交代一番,辛飞快地拿上东西,一溜烟出了暖阁之门。
若说之前,还因为陆象行顶替了庚混迹在他们之中存有芥蒂,经此一役以后,那等无聊的猜疑已经完全没有了,取而代之的是心潮澎湃和心悦诚服。
陆象行带领着他们,激发出了他们全部的力量,在战场上挥鞭东进,所向披靡。
这场仅用了两日就夺回了遥和城的壮举,就是他们在陆象行的指挥下冲作先锋,一鼓作气完成的。
现在的他们提起陆象行,脑子里只有“敬佩”二字,打心眼里服他。
陆象行独自在暖阁内打坐。
也许是后背伤势的缘故,今夜的他全然无法静下心来,脑中一时回忆起小公主缩在他怀中,连脚指头都在颤抖的曼妙身姿,一时又想到她谈起别的男人时,那可恶的嘴脸让他肺腑都疼。
今夜他承认了,他就是贱。
所以她可以肆意凌驾于他头顶,无论她提任何要求,他都会应许满足——即便是豁了一条命,去救她那个从小仰慕的竹马。
一宿过去,秋尼突然传唤。
陆象行知道是为战事,从床榻上起身,背部的伤口应该是在愈合,摸了一下已经不再渗血,只是行动间仍有痛意。
他行动迟缓,为自己套上衣衫,脚步持重,来到含玉宫中。
秋尼早已在等候,与他一道等候的,还有正坐在扶手椅中,见了他来神色略略有几分不自然的尾云公主。
秋尼如今对陆象行可谓是称兄道弟,亲切和蔼,简直要将他视作孪生手足,陆象行才出现,他的手便挽在了陆象行的右肩,恰恰,那一只手按在陆象行伤口,他没绷住,脸色顿时皱了几分。
吓得秋尼连忙缩回了手,看了眼他的背部,惊惶:“怎么,还伤着,疼?”
那关切的话语,犹如无微不至地看顾着一个小孩儿般,说罢又使气起来:“孤的王宫里那群巫医是干什么吃的!光吃皇粮了,连这么个区区外伤都治不了!”
蛮蛮也是被兄长这么一喝,忽然意识到,原来陆象行身上还带了伤。
她蓦地望向他的背。
昨夜陆象行只是在他面前展露他血气方刚的一面,身体并未泄露半分脆弱,他那么强悍,那么能耐,那么霸道而长久,蛮蛮一点也没意识到他身上挂了伤。
倘若意识到了,她说什么也不会着急地在那时就问起了尤墨,对他甚至都不再多关照一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