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时,邢夫人和王夫人也说起了凤姐的事。贾母笑着说:“这有什么大不了的!年轻人嘛,就像馋嘴的猫儿,哪能保证不犯点这样的错。从古至今,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。说到底,都是我的不是,让他多喝了几口酒,这才吃起醋来。” 众人听了,都笑了起来。贾母又接着说:“你放心,等明天我叫他来给你赔个不是。你今天就别过去,免得让他难堪。” 接着又骂道:“平儿那丫头,平日里我还觉得她挺好,怎么暗地里这么不地道。” 尤氏等人笑着说:“平儿可没什么错,是凤丫头拿她出气。两口子不好直接对打,就都拿平儿撒气。平儿委屈得不行,老太太您还骂她。” 贾母说:“原来是这样,我说那孩子看着倒不像是会耍心眼的。既然如此,可怜见的,白白受他们的气。” 于是叫来琥珀,说道:“你出去告诉平儿,就说是我的话:我知道她受委屈了,明天我让凤姐儿给她赔不是。今天是她主子的好日子,不许她胡闹。”
其实,平儿早就被李纨拉进大观园了。平儿哭得哽咽难止。宝钗劝道:“你是个明白人,平日里凤丫头是怎么待你的,今天不过是她多喝了一口酒。她不拿你出气,难道还能拿别人出气?不然别人又要说她喝醉了失态。你这会儿要是一味委屈,那平日里你的好,岂不是都白费了?” 正说着,琥珀来了,传达了贾母的话。平儿听了,顿时觉得脸上有光,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,也就没再往前头去。宝钗等人休息了一会儿,才去看望贾母和凤姐。
宝玉邀请平儿到怡红院来。袭人连忙迎上去,笑着说:“我本来想邀请你的,可大奶奶和姑娘们都邀请了,我就不好再开口了。” 平儿也陪着笑说 “多谢”。接着又说:“好好的,也不知道从哪儿说起,无缘无故就受了这一顿气。” 袭人笑着说:“二奶奶平日里对你挺好的,这不过是她一时气急了。” 平儿说:“二奶奶倒没什么,只是那个女人欺负我,她还偏偏拿我寻开心,更何况还有我们那个糊涂爷,也来打我。” 说着,又委屈得忍不住落泪。宝玉赶忙劝道:“好姐姐,别伤心,我替他们两个给你赔不是。” 平儿笑着说:“这跟你有什么关系?” 宝玉笑着说:“我们弟兄姊妹都是一样的。他们得罪了人,我替他们赔个不是也是应该的。” 又说:“可惜这新衣裳也弄脏了,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,你不如换下来,拿些烧酒喷一喷,熨一熨。头发也重新梳一梳。” 一边说,一边吩咐小丫头们去舀洗脸水,烧熨斗。
平儿向来只听说宝玉特别会和女孩儿们打交道;宝玉平日里因为平儿是贾琏的爱妾,又是凤姐的心腹,所以一直不敢和她太过亲近,不能尽情关照她,也常常为此感到遗憾。平儿今天见宝玉如此贴心,心中暗自思忖:果然名不虚传,事事都想得那么周到。又见袭人特意打开箱子,拿出两件不常穿的衣裳给她换,便赶紧脱下自己的衣服,赶忙去洗脸。宝玉在一旁笑着劝道:“姐姐还应该擦点脂粉,不然倒像是在和凤姐姐赌气似的。况且今天是她的好日子,而且老太太还派人来安慰你呢。”
平儿觉得有理,便去找粉,却怎么也找不到。宝玉连忙走到妆台前,揭开一个宣窑瓷盒,里面放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,他拈起一根递给平儿。又笑着对她说:“这不是普通的铅粉,这是用紫茉莉花种研碎后,兑上香料制成的。” 平儿倒在手掌上一看,果然轻、白、红、香,四样俱全,涂在脸上也容易匀净,而且能润泽肌肤,不像别的粉又青又重,还干涩凝滞。接着,平儿看到胭脂也不是成张的,而是在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,盛着一盒像玫瑰膏子一样的东西。宝玉笑着说:“市面上卖的胭脂都不干净,颜色也淡。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,淘澄干净渣滓,配上花露蒸制而成的。只用细簪子挑一点抹在手心里,用一点水化开,抹在唇上;手心里剩下的就够涂抹脸颊了。” 平儿按照他说的化妆,果然显得格外鲜艳,而且甜香满颊。宝玉又从盆里用竹剪刀剪下一枝并蒂秋蕙,给她插在鬓角。这时,李纨派丫头来叫平儿,她才匆匆忙忙地走了。
宝玉一直以来都没能在平儿面前尽过心意,而且平儿又是个极其聪明、清秀的上等女孩儿,和那些庸俗笨拙的人完全不同,他对此深感遗憾。今天是金钏儿的生日,他本来就一整天都不开心。没想到后来闹出这件事,竟然能在平儿面前稍稍尽点心意,这也是他意想不到的快乐。他歪在床上,心里怡然自得。忽然又想到贾琏只知道用淫乐来满足自己,根本不懂得体贴呵护身边的女子。又想到平儿没有父母兄弟姊妹,独自一人,要应付贾琏夫妇二人。贾琏庸俗,凤姐威严,她却能把事情处理得周全妥帖,今天却还是遭了殃,想来她真是薄命,比黛玉还要可怜。想到这里,宝玉又伤感起来,不知不觉落下泪来。见袭人等人不在房里,他便尽情地流了几滴伤心泪。然后起身,看到刚才喷了酒的衣裳已经半干,便拿熨斗熨好叠起来;又发现平儿的手帕忘在这里,上面还有泪痕,便拿到脸盆里洗净晾上。他既为能帮助平儿而高兴,又为她的遭遇而悲伤,烦闷了一会儿,便去稻香村,和大家说了会儿闲话,直到掌灯时分才散去。
平儿在李纨那里歇了一夜,凤姐则一直陪着贾母。贾琏晚上回到房间,冷冷清清的,又不好意思去叫人,只好胡乱睡了一夜。第二天醒来,想起昨天的事,觉得特别没意思,后悔不已。邢夫人惦记着昨天贾琏喝醉了,一大早便过来,叫贾琏到贾母这边来。
贾琏只好忍着羞愧来到贾母面前,跪下。贾母问他:“怎么回事?” 贾琏连忙赔着笑说:“昨天我喝多了酒,惊扰了老太太,今天来领罪。” 贾母啐道:“你这个下流东西,喝了点酒,不安分守己地去睡觉,倒打起老婆来了!凤丫头平日里那么要强,像霸王一样的人,昨天却被你吓得可怜。要不是我,你都要伤了她的命,现在你打算怎么办?” 贾琏一肚子委屈,却不敢分辩,只能认错。贾母又说:“凤丫头和平儿难道不是美人胚子?你还不满足!成天偷鸡摸狗,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你屋里拉。就为了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打老婆,还打屋里的人,你亏得还是大家公子出身,简直丢尽了脸。要是你眼里还有我,就起来,我饶了你,乖乖地给你媳妇赔个不是,把她接回家去,我就高兴了。不然,你就只管出去,我可不敢受你的跪。”
贾琏听了这番话,又看到凤姐站在那边,没有盛妆打扮,哭得眼睛都肿了,也没施脂粉,脸色黄黄的,比往常更显得可怜可爱。他心想:“不如赔个不是,这样彼此都好,还能讨老太太欢心。” 想到这儿,便笑着说:“老太太的话,我不敢不听,只是这样岂不是更惯着她了。” 贾母笑着说:“胡说!我知道她最懂礼貌,绝对不会冲撞人。以后她要是得罪了你,我自然会作主,让你好好教训她就是了。” 贾琏听了,爬起来,便给凤姐作了个揖,笑着说:“原来是我不对,二奶奶饶了我吧。”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。贾母笑着说:“凤丫头,不许再恼了,再恼我可就生气了。”
贾母说完,又让人去把平儿叫来,让凤姐和贾琏两人好好安慰平儿。贾琏见到平儿,心里越发觉得愧疚。俗话说 “妻不如妾,妾不如偷”,听贾母这么一说,他赶忙走上前说道:“姑娘昨天受委屈了,都是我的错。奶奶得罪了你,也是因为我。我不但给你赔不是,还替奶奶也向你赔个不是。” 说着,也作了个揖,引得贾母笑了,凤姐也忍不住笑了。贾母又让凤姐去安慰平儿。平儿急忙走上前,给凤姐磕头,说道:“奶奶过生日,我却惹奶奶生气,是我不该。” 凤姐正为昨天喝多了酒而后悔,埋怨自己当时怎么就没顾念平日里的情分,一冲动,听了别人的话,就无缘无故地让平儿难堪。如今见平儿这样,既惭愧又心酸,连忙一把将她拉起来,落下泪来。平儿说:“我服侍奶奶这么多年,奶奶连一指甲都没弹过我。昨天就算打了我,我也不怨奶奶,都是那个坏女人闹的,奶奶生气也是应该的。” 说着,平儿也流下泪来。贾母便让人把他们三人送回房去,还嘱咐道:“谁要是再提这件事,马上来告诉我,不管是谁,我就拿拐棍教训他一顿。”
三个人重新给贾母、邢夫人和王夫人磕了头。老嬷嬷答应着,送他们三人回去。回到房中,见屋里没人,凤姐才说道:“我怎么就成了阎王,又像夜叉了?那个女人咒我死,你也跟着咒。我就算千日不好,也总有一日是好的吧。可怜我辛苦操劳,竟然连个坏女人都不如了,我还有什么脸过这日子?” 说着,又哭了起来。贾琏说:“你还不知足?你仔细想想,昨天到底谁的错更多?今天当着众人的面,还是我跪了一跪,又赔了不是,你也算是争足了面子。这会儿还唠叨个不停,难道还得让我给你跪下才行?太要强了也不见得是好事。” 这话让凤姐无言以对,平儿忍不住 “嗤” 的一声笑了出来。贾琏也笑着说:“好了好了!真是拿你没办法。”
正说着,只见一个媳妇进来回禀道:“鲍二媳妇上吊死了。” 贾琏和凤姐都吃了一惊。凤姐赶忙收起惊惶之色,反而大声喝道:“死了就死了,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!” 不一会儿,林之孝家的进来,悄悄对凤姐说:“鲍二媳妇上吊死了,她娘家的亲戚要告咱们呢。” 凤姐冷笑着说:“这倒好了,我正想打官司呢!” 林之孝家的说:“我刚才和众人劝了他们,又吓唬了一番,还答应给他们些钱,他们才肯罢休。” 凤姐说:“我一个钱都没有!有钱也不给,让他们只管去告。也不许再劝他们,更不用吓唬他们,就让他们告去。要是告不成,反而要告他们个‘以尸讹诈’!”
林之孝家的正犯难,见贾琏对她使眼色,心里明白了,便退出来等着。贾琏说:“我出去看看,到底是怎么回事。” 凤姐叮嘱道:“不许给他们钱。” 贾琏径直出去,和林之孝商议,让人软硬兼施,答应给二百两银子办丧事,对方才肯罢休。贾琏生怕再生变故,又让人去跟王子腾说,叫了几名番役和仵作来帮忙料理丧事。那些人见这阵势,就算想争辩也不敢了,只能忍气吞声。贾琏又让林之孝把这二百两银子记在流年帐上,分别添补开销。还私下给了鲍二一些银子,安慰他说:“以后再给你找个好媳妇。” 鲍二得了面子又得了银子,哪有不答应的,便依旧奉承贾琏,这事儿也就暂时平息了。
屋里的凤姐,心里虽然不安,但表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。见屋里没人,她便拉着平儿笑着说:“我昨天喝多了,你可别埋怨我。打哪儿了,让我看看。” 平儿说:“没打多重。” 正说着,只听有人通报说奶奶姑娘们都来了。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