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59 章
稳婆等人将产房清理妥当,在此过程当中,陆象行始终握住蛮蛮的手不曾松开片息。
蛮蛮在梦境中安眠着,呼吸绵长,匀净和缓。
等料理干净,稳婆等人适时地退了出去,将这里还给将军和公主。
陆象行嘴角一牵:“蛮蛮。”
寝屋内,安静得只剩下鸡人声声报晓筹,除此之外,连一丝风音也透不进来。
他的嗓音哽着,语调变得迟滞、艰难,可难掩愉悦开怀。
“起初我以为孩子是尤墨的,吃了一缸的醋,但我那时想,若是蛮蛮肯原谅我,我也会对孩子视若己出……”
像是怕蛮蛮生气,他飞快地打住了,又接着往下道:
“不是我不信任你,是你说,你和我都是逢场作戏,你从没喜欢过我,我来尾云后,发现你和郑尤墨走得那么近,像极了情深意笃。全回春那老家伙又一口咬定当初你离开长安时没怀孕,我才这么想的。”
他牵着蛮蛮小手,不用什么力,缓缓一握,继而,将蛮蛮滑软的手背至于唇边,落下轻薄的吻。
她真的已经精疲力尽,睡梦中是完全放松的姿态,短时间内只怕是不会醒来。
而陆象行的时间不多,开战在即,为了提高胜算,只有速战速决为好。
所以,他必须马上赶回遥和。
在那之前,陆象行的目光终于舍得从蛮蛮的脸颊上挪开,分给他刚刚出世的小女儿。
但他甚至不敢去抱,怕自己硬桥硬马的一副身子骨,一不小心便碰坏了这比琉璃还要珍贵脆弱的小生灵,哪怕只是弄痛她,害得她好梦不成,陆象行都不敢。
他不敢肆意妄为,只是用粗糙的大掌,慢慢地抚摸上她晴蓝穿花图样的襁褓,掌心下轻轻地摩挲。
小丫头好梦正酣,完全没有察觉到爹爹的存在,漂亮的眼睛闭合着,柔软的肌肤吹弹可破,像通红的鸡蛋。
这是他的女儿。是他的。
陆象行的心头仿佛略过千万匹蹄声哒哒的烈马,狂躁奔袭,每一声都蕴含着老父亲的激动和骄傲。
只是高兴着,却容易乐极生悲。
忽然,一股急遽而来的、涌上喉头的呛寒之气抵住了咽部,陆象行怕自己一咳嗽出来,沫雾喷溅在她们脆弱的母女身上,急忙捂住口鼻,向外退去。
还没走到寝房门口,蓦然一声呛咳,掌心感觉到一片湿热。
咳嗽不停,掌心的湿热越涌越多。
平息时,翻开掌心一看。
手心里是一片绯红的鲜血。
从在喜堂上重伤之后,他有了咯血丝的症状,因为只是偶尔有之,且血丝不多,陆象行一直并不当回事。
这是第一次出了大血块。
陆象行不敢回头再看一眼帐中的母女,再看一眼,只怕便要绊住了脚步。
因此,他只得匆促慌乱地离开了。
陆象行来到宫门外,牵上了自己的马,跃上马背。
此时咽喉的麻痒和刺意已经消散了,咳嗽的症状大大减轻。
也许只有大灵清寺的巫长知晓他的身体这是怎么了,但眼下他与凤凰山并不顺路,无暇过去。
陆象行一夹马腹,催使马匹冲向黎明升起的东方。
山峦如障,群峰如簇。
彤红的朝霞笼罩群峰之巅,镀上恢弘烂漫的赤金色,大地正从雾霭中慢慢苏醒。
陆象行回到遥和城,癸等人正整装待发,瞥见陆象行身影,癸急忙迎了上去,将一封封缄完好的手书交到陆象行手里:“将军,这是大灵清寺巫长的来信。”
他接过信件,上边写道:陆象行亲启。
是尾云文字。
这是方便传信之人看的,看到上面的字便不会在中途贸然撕开信封了。
可见这件事,大灵清寺的巫长应该只是想告知他一个人。
陆象行将信上封的红蜡一点点扯开缝隙,取出里边的手书。
里边的手书则又恐陆象行看不明白,是用汉字写成。
癸等人都不知晓这信上的内容,他们只是看到,陆将军看了信后,他的眼神变得深沉如渊。
蛮蛮从昏睡中清醒,全身像是一面响鼓,被重锤了千百下,捶得快要散了架子。
她这一醒,周遭报喜的声音便络绎不绝涌入耳膜。
“恭喜公主,贺喜公主,喜得千金!”
蛮蛮这才悠悠醒转,便听说自己得了个女儿,好在是平平安安生下来了,她舒了口气。
早产的孩子通常会因为月份不足,先天有弱症,但在自己这个皮实的女儿身上,实在看不出什么来。
她能吃能睡,睁着眼睛时精神抖擞,闭着眼睛时乖巧安静,哭声能把人震聋。
她还不能下地,王兄秋尼连滚带爬地赶来瞧自己的大外甥。
这一看,眉开眼笑,直抱着小家伙乐呵呵地逗弄不撒手。
只是蛮蛮却忽然发现,王兄这一病之下,两侧鬓角添了几缕华发,不禁恻然。
她叹息垂眸。
秋尼抱着怀里乐得咯咯叫的小丫头,望了眼小丫头的娘亲:“好端端的,蛮蛮你叹气什么?”
蛮蛮扶额:“我本来以为是儿子,谁知是个臭丫头。”
秋尼顿时拉长了脸:“丫头不香吗?再说,我们尾云可没有女娃不能继承王位的陈腐旧条,只要贤能,照样受百姓景仰。”
蛮蛮叹气:“只是做大将军就不行了。”
她费尽苦心、机关算尽,就是想生一个带陆象行血统的儿子,然后把他培养成像他爹一样战功彪炳的大将军,能带着尾云国走向崛起嘛。
秋尼听了这话可就不喜欢了:“谁说女娃不能当大将军?一样当!”
秋尼正是欢喜无边,将襁褓里的外甥女抱着掂了掂,笑意吟吟地:“是不是呀?我们小公主?”
蛮蛮不知怎的脑中却想到陆象行,幻想着,倘若他抱着女儿在怀里哄,淡淡的金色阳光落在他的眉眼,他的手臂粗壮有力,一臂便能折曲成摇篮,让怀里的小婴儿能安睡在父亲的臂弯里,父女俩对视着,他温和地说着话……那又是怎样一幅图景?
怔怔地出着神,蛮蛮已经不由自主,指尖朝着那团裹着一大一小两道人影的金色光晕探了去。
在触碰到兄长衣带一瞬,蛮蛮指尖急遽一缩。
秋尼正在哄着孩子,倒是没留意到妹妹的异样,只是笑道:“听人说,前夜里你生产,陆象行回来过。”
蛮蛮怔了怔,身旁没人同她说起过:“真的?我怎么……”
秋尼思忖着道:“听稳婆说,蛮蛮生得很艰难,到最后已经昏厥了,他来时,也许你正昏睡着。产妇产后虚弱,他应是没有唤醒你,加上战局紧张千变万化,一刻延误不得,所以他天亮便走了。”
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。
秋尼从蛮蛮的举止神态当中,读出了亲妹妹对于情爱的一丝眷恋。
他释然地将小婴儿放回蛮蛮身旁,劝道:“蛮蛮。你受了欺负回来时,哥哥也既愤慨,又诧异,那姓陆的究竟有眼无珠到了何种地步,才会对着我们尾云公主这样的女孩子视而不见。可是他来尾云以后,做了什么,哥哥是看在眼底的,蛮蛮,他是真的爱着你。”
这一点,已经不用人再说了。
蛮蛮倚在床围旁堆叠的枕上,侧身看顾着睁着眼睛只傻兮兮直笑的女儿。女儿将母亲递过来的一根手指轻轻抓住,像牢牢地抓住了自己的食物一般,嘴巴砸吧砸吧着,想要尝一尝那个味道。
蛮蛮没有让她尝。
许久许久,她都没回一句话。
陆象行在她心里,就是个傻子,天底下头号的傻瓜。
放着上国大将军不做,冒着声名毁弃,冒着性命之危,来解她的危急。
他就不怕,真的折戟此处,史书里,言明天下唯一的镇国骠骑,是死于尾云战场,名声扫地,遭大宣天下人唾弃么?
那一句话,绵柔无比,又似力透千钧,再度钻入她的耳膜。
“值得的是你。”
对他而言,尾云国只是附带。值得的,一直都是她。
在长安,他对待感情拖泥带水,避而不见,一边冷清绝爱,一边心猿意马,忽冷忽热,忽近忽远,蛮蛮以为,他就是这样一个不干脆的男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