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48 章
尾云国大婚的服饰相较于中原有所不同,成婚当天的女孩子,除了服一身吉庆的红色,更会在脖颈、香肩、腰窝、踝骨处,都束有细细的银链,银链上穿缀如意、蝴蝶、花朵、祥云纹样的银花,伴有铃铛,一步一声响,细细碎碎,绵绵密密。
蛮蛮的吉服更是华丽,出了身上沉甸甸、光闪闪的银饰之外,头上戴着镶有南疆翡翠、银质宝树的珠帽,额前垂一粒水滴状的琥珀,卵圆的琥珀,发出淡淡的光晕,映衬两道细腻远山,尤为华美。
只是略微可惜些,精挑细选的这日,天公不作美,下了一场说大不大、说小不小的雨。
蒙蒙细雨,贯串作丝,随一缕缕柔和的微风,化作细碎的沫子扬在空中。
“公主,您在想什么?”
侍女们殷勤为公主上妆,只是铜镜里映出的美人面,似乎不像旁的新嫁娘欢喜,更无一丝羞怯。小苹伺候公主数年,对公主最为熟悉,见到公主目光茫然,不知落在何处,她忍不住细声询问。
蛮蛮回神,才意识到,自己已是坐在喜堂后,仅仅隔了一扇落地的插屏而已,那边人声鼎沸,恭祝道贺之声不绝于耳,其中又夹杂着尤墨害羞的回应声。
纷纷扰扰。这是她的婚宴。
而她在成婚当日,还心不在焉。
实在是不该。
蛮蛮擡起手,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。
醒醒神后,她起了身,未曾想一身重逾二十斤的服饰,险些将大着肚子的蛮蛮绊倒在地。她“唉哟”一声,脚踝崴向旁侧,幸有小苹及时搀扶,方不至于跌倒。
蛮蛮干脆将一支银色珠花从头上卸掉了,扔于一旁,在侍女们诧异地上前来抢时,公主红唇轻嘟:“什么破玩意,打这么多!尤墨想压死我算了!”
侍女们一惊一乍,被公主这话逗得,纷纷红了脸笑开。
稍后便是吉时,鼓瑟吹笙一起,满堂宾客皆回头。
从那扇座屏后面,新娘在一名冰人,以及左右两名喜娘的搀引之下,雍容细步地出现在众人眼中。
尾云的新娘成婚当日,并不需要遮挡容颜,因此蛮蛮宛如银盘,又上红妆的脸蛋一经出现,眼波微显潋滟水色,顷刻间便换得满堂吸气声。
青庐内,做大媒的秋尼身为国主,自然高坐,国师大人略处下风,虽一身病态,但苍白的容颜,也不失道骨仙风。
笙箫声中那股向尤墨道贺的声音,愈来愈大了。
尤墨就在一众亲朋旧友的恭维和慕艳之中,害羞地涨红了脸,试图去牵蛮蛮小手,但又不敢。
蛮蛮挺着肚子不便,但也徐徐来到他身边。
看上去,正如珠联璧合,一对金童玉女,羡煞旁人。
秋尼也忍不住同国师窃窃私语:“孤的一桩心事,今日总算落下了,蛮蛮嫁给尤墨,孤放心。”
可国师不放心,脸上八风不动,静默如斯。
儿子尤墨自小垂涎公主,为了公主,他干了无数倒霉的蠢事,能有今天,是这傻小子的福分。
然而也一直到今天,国师的卦盘上都显示,尤墨与公主并无缘分。
这婚礼,只怕存了变数。
国师仓促回了国主一声:“国主所言极是,尤墨对公主之心昭昭可鉴。”
只是一句魂不守舍的敷衍,自始至终国师都未能展颜。
秋尼看人脸色很准,不由地腹诽:老家伙难不成是嫌弃我家蛮蛮二嫁给他儿子,他嫌亏了不成?蛮蛮是孤唯一的嫡亲的妹妹,是尾云国尊贵的公主,嫁给他儿子,是下嫁,孤要不是看在尤墨痴心一片的份上,还看不上你呢。
主持婚礼的司仪,向蛮蛮与尤墨的侧面站立,以杨枝从白玉净瓶里点上清澈的露水,抛洒在新人的身上,寓意吉祥平安,添福添寿。
他拉长的嗓音,宛若洪钟,撞击一下,其声音于大堂内,经久不息——
“请新人,敬祝天地!”
尾云国不信奉神灵,但他们信奉天地山川日月,以及这同属熔炉间的一切生灵。
在一片喜气洋洋的祝贺声中,蛮蛮与尤墨各执红绸两端,缓缓转过身来。
相比于蛮蛮的镇定,尤墨的胸脯一直起伏急切,很难恢复平稳从容,一听说要拜天地,耳朵险些聋了片刻,竟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,直至红绸的这一端,蛮蛮将绳端轻扯,他才有所感觉,慌张地随之转身,面向青庐之外,细雨为幕的天地。
雨线如麻,挥挥洒洒。
瓦檐上、廊柱上、青砖路面上,连同路面布置的充满喜庆的时鲜花草,一切都在雨声之中,化作了精妙无比的琴弦,被雨丝即兴弹拨出一曲曲似无休止的天地鸿音。
蛮蛮如今身子重,腰围粗了一圈,很难将腰肢折下去,她的动作很慢,但始终未见犹豫迟疑。
这是她自己选的路。那么,她要头也不回地走下去。
至于别的人,应该忘了。她想。她会忘记的。
极不和谐的嘶吼,和短兵相接发出的磨戛声,冲破了一曲即兴而作的鸿音。
霎时间,方才还济济一堂和乐融融的青庐里,不少人笑意悬停在了嘴角,继而,发出了骚乱!
有人拉长了脖子张望,有人吓得张皇失措,便要往桌案底下钻。
秋尼属于第三种,几乎在听到破门的一瞬间,他便在侍卫的掩护下,飞快地逃离了这个地方。
脑中乱哄哄——莫非是苍梧人打进来了?
他又惊又惧,只恨父母只给他生了两条腿,唯恐被追上,早在看清来人之前,便已自喜堂上逃之夭夭。
他是国主,要理所当然地保全自己,这无可指摘。
尤墨也听到了一声破门而入的轰然声响,第一反应,他便是扔了红绸,张开双臂,站到了蛮蛮身前。
蛮蛮呆了一呆,视线越过尤墨横在身前的手臂,看向门内被撞飞的四名守备军。
起初,她也以为是苍梧犯境,一直调遣细作和刺客在尾云国鬼鬼祟祟潜行作乱的苍梧国,决意与尾云撕破脸皮,从明面上反目了。
然而在看清来人,一袭玄衣,臂肘掣剑,破门而入,蛮蛮一口气提上了嗓子眼。
陆象行他,甚至根本不曾乔装一下,径自穿着上国裳服,一身利落及膝短打,腰缠夔牛纹蹀躞,腕间扣着银色护腕,束发高耸,白玉为冠,一绺战损的碎发伴随密雨,湿润地贴在颌角,墨黑的瞳仁,紧紧锁着青庐内一人。
喜堂内乱作一糟,很快有人认了出来,高喊了一声:“陆象行!是陆象行!”
没有谁,没有听说过大宣镇国骠骑大将军陆象行的威名,三年前,陆象行于尾云一战扬威,还击得尾云国上下人心惶惶,一直到今天。
但今日,陆象行竟然是单枪匹马,一人杀进了喜堂,他这是要……
有好事之人,目光在新娘身上流连。
谁都知晓,青庐内即将嫁与国师公子的新娘,就是昔日的蛮蛮公主,也是陆象行曾经的妻。
但表象上看,陆象行是仅仅一人,谁又知道,这个用兵如神的大将军,有没有带着他的人马于附近埋伏?这时候,倒不好轻举妄动,以免中计。
国师出面,主持大局,令所有人暂时退居座屏后的隔间里,把喜堂内的一切清扫而空,国师威望深重,又是国师府的主人,今日前来赴宴之人都听从他调度,乖乖后撤。
宾客陆续撤离,国师举步来到尤墨身旁:“尤墨,你也与我一道离去,这里已经没有你的事了。”
尤墨呆滞,他难以相信地扭头:“爹!”
什么叫做,这里已经没有他的事了?他是今日婚宴上的新郎,是蛮蛮即将嫁与的夫婿,陆象行胆敢前来抢亲,他就是拼了性命不要,也要和姓陆的一决雌雄。
国师五指化爪,摁在尤墨右肩,催促命令:“听话!跟我走!你和公主的缘分已经尽了!”
尤墨不服,他喜欢了蛮蛮十几年,凭什么陆象行在婚宴上一出现,他和蛮蛮就宣告了有缘无分,他不服!
尤墨望向蛮蛮,她的素手垂落在身侧,樱唇细细颤抖,秀气的青黛色的眉梢拧着,分明是敢怒却难言。
只是在蛮蛮的瞳孔之中,他没有能看到自己,她的明眸里,无论悲欢喜怒,似乎永远,都只为了一个人而牵绊。那个人不是他。
“蛮蛮……”他张了张口,似乎要说什么,可不知当说什么。
想劝她同自己一道走,可没有说出来,陆象行已经杀到了近前。
左右前后四路的尾云人,被他犹如砍瓜切菜般杀得人仰马翻,陆象行是势不可挡的。
然而也就在这时,蛮蛮从繁重的红袖下探出了一只皓腕细柔的小手,阻拦了陆象行:“陆象行!”
右臂是阻拦的手势,左臂,却已经在宽大的袖口底下,扣住了一枚碧玉色的短笛。
短笛横握,蛮蛮咬牙,眼眶洇出了绯红。
陆象行停在青庐的门外,忽罢斗。
他虽未迈过门槛,只是停在门外,目光落在蛮蛮今日淡妆浓抹、肤若凝脂的脸蛋上,一分都不错,身遭的尾云士兵,也畏葸不前,手持刀剑不动声色地将其团团围住,暗中窥伺时机。
“蛮蛮,”陆象行伸出手,那只手上,多了几道刀剑划过的血口,腥红的血液,沿着伤口渗出,一滴一滴,笔直地往下溅落,然而他却像是根本感受不到疼痛,嘴角往上轻轻地一牵,柔声道,“跟我走,好不好?”
蛮蛮的眼眶更红。
她飞快地摇头。
陆象行,这句话,你要是半年前对我说,该有多好?
可是任凭她如何拒绝,陆象行也不退缩,他缓缓吸入一口浊气,眉眼间的温柔像是要蔓延出来:“我已经知道了。这个孩子,是我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