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46 章
日光斜坠,宛如一枚咸蛋黄,晕染开一层朱砂橘的光辉。
朝西的窗下,蛮蛮单手支颐,一只鸟雀轻巧地越过眼帘,惊动了她的目光,忽然醒回神,感到有几分口渴。
她头也没回,习以为常喊了一声:“庚,给我倒杯水。”
身后久无人应。
蛮蛮等了片刻,不见有人来,眉心微凹,回眸之际,动作微微一僵。
她想了起来。她身旁,从来就没有什么庚,一直只有陆象行,而陆象行,也早已在昨日便离开了月亮宫。
他走时,她甚至都不曾去送,只听小苹送了人出城之后回来报信,说他已经安全离开了。
这应当是一个好消息,蛮蛮松了一口气。
而此刻,蛮蛮突然意识到,习惯,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。
这也都怪小苹。
自从陆象行假扮作庚,来到她的身边以后,小苹有了一个可以使唤的底下人,就愈发惫懒起来,诸如端茶递水、添衣送食这样的小事,她都交由了陆象行去做,并在旁颐指气使,指点江山,对陆象行很不客气。
一来二去,蛮蛮竟习惯了陆象行在身旁伺候着。
真是可怕。
那聪明的丫头但凡再聪明一点,就可以害得她被陆象行恼羞成怒下一剑毙命。
蛮蛮气馁地望向阒无一人的寝殿,收回思绪,嘴角莫名下拉。
使唤不来人,只得自己去为自己倒了一杯水,靠着窗,慢慢地啜饮起来。
再度视线望向远处山峦时,目光空茫,也不知在思着谁。
无独有偶。
“蛮蛮,你在——想什么?”
尤墨的声音惊醒了蛮蛮,她从出神之间抽回神思,低头望向棋局。
两人对弈间,她也在出神,再看棋局,已经满盘无眼,回天无力,于是只好投子认输。她的嘴角艰难地牵起一丝笑:“你的棋艺愈发精湛了。你看,我都赢不了你了。”
尤墨认真地一字字道:“是蛮蛮没有用心与我下棋。”
蛮蛮被戳中,尴尬垂眸:“有么。”
尤墨叹息一声。
在他的轻叹声中,蛮蛮满怀负疚,不敢把头擡起,几乎不敢看他。
尤墨目光发愣,半晌,他艰难地道:“蛮蛮,我好害怕你后悔。你,你是不是后悔了?”
蛮蛮一怔:“后悔什么?”
尤墨从牙齿缝隙里挤出几个字,带着令人心疼的忐忑:“嫁给我……”
这段时日,他紧锣密鼓地筹备婚事,可相比与他的沾沾自喜,蛮蛮的表现,着实冷静,似乎不像一个待嫁的新娘,听说,她身旁的侍卫庚走了,虽不明缘故,但尤墨却害怕,蛮蛮是不是舍不得那个侍卫。
踯躅着,忍了一夜,今日借着一局棋,终是忍不住问了出口。
问出口之后,虽不免心弦紧绷,可某一处,却暗暗地松了。
蛮蛮直起身,粉拳捶在他脑壳上:“你个傻子!我几时说话不算了!我没后悔!”
“嘻嘻。”
有这一句保证,尤墨悬着的心也可放下了。
望着蛮蛮晶亮的明眸,他也起身,发烫的手沁出了微微潮汗,不敢去牵蛮蛮,只是笨拙地提议道:“明日,不然,我们去月亮城逛集市可好?”
月亮城的集市不比大宣边境的大城差什么,规模足够大,货品也足够大,每年到了十月望神节,还有天女会和篝火晚会,百姓载歌载舞,通宵达旦,堪比长安的年节。
蛮蛮想了想,明日左右无事,就应许了。
到了黄昏傍晚,蛮蛮正在窗下作画,含玉宫内官传话,道是国主有召,蛮蛮微微吃惊。
自上次,刺客行刺,随即湮没无踪之后,王兄便风声鹤唳,待在含玉宫深居简出,总疑心一旦踏出宫门,便有一支飞来羽箭直窜他后心。
蛮蛮随内官指引,乘坐牛车软舆,来到含玉宫。
秋尼的气色好多了,说来惭愧,一国之主,教一个蟊贼吓唬得不敢窥园,着实狼狈。
但他这是为尾云计,他眼下是尾云的国主,膝下又无子嗣,倘或自己身亡,尾云群龙无首,能指着谁力挽狂澜?大着肚子的妹妹,还是沦为遗孀的爱妻?
所以他不能死。秋尼理直气壮地,应当把自己保护妥当。
蛮蛮落座,靠在软椅上叠加的引枕上,侧眸望向书案后的兄长,昔日脸庞的稚嫩褪了几分,如今的蛮蛮看来,静女其姝,眼波宛似春江潮水。
秋尼在历经风霜依然稳得住气的妹妹面前无端自惭形秽起来,他手中捏着一张纸,曲指,将纸张放落,在纸面上敲了敲,敲得咚咚出声。
“蛮蛮,为兄收到了,来自长安的一封消息。”
他起始一句,令蛮蛮感到奇怪,因为朝政大事,哥哥一向不会告知自己,关于长安那边的事,想来能对她说的,也都是关于陆象行的了。
蛮蛮所料不错。
在她偏过视线时,王兄轻咳了两声:“是关于陆象行的。”
蛮蛮并不好奇陆象行的事,因为就在昨日,他还栖息在她的暖阁,任由她随传随到。
可秋尼说的一些话,却让蛮蛮听不懂了。
“月余之前,陆象行忽然辞去了大宣大将军的职务。是自请辞去——”秋尼一边说,一边觑着蛮蛮脸色,他想着,蛮蛮听到这样惊天泣地的消息,总该变了颜色,可事实上,蛮蛮依然岿然镇定,这让秋尼又是佩服,又是暗暗失望。
他的妹妹,的确在某些方面,要强过他许多。
秋尼道:“此举在长安,也算引起了轩然大波。大宣那边不少人为他请命的,平心而论,这些年陆象行为宣朝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,立下了汗马功劳,他对得起陆太后和他的皇帝外甥。所以他自请辞去将军一职,并向朝廷交还麾下的数万军马和兵符,他们的臣民都不理解。”
蛮蛮心想,是该不理解。
当初胡羌犯京,大宣朝廷连派了一十八名上将,不少是即将上封凌烟阁的悍将,可都奈何胡羌不得,那时候,是年仅十七岁的陆象行受任于败军之际,奉命于危难之间,挽狂澜于既倒,扶大厦之将倾,所当者破,所击者服,横绝北漠,只历时短短四月便扫平了敌寇。
他那时,只怕也是把头颅系在腰间,全靠不要命的莽力打下来的。
倘若不是陆象行,大宣或是割地赔偿,或是派遣公主和亲,堂堂夏宇,竟然要在胡人面前擡不起头来。
“他为什么要这样做?”
蛮蛮愀然,向秋尼询问。
秋尼摇摇头:“谁知呢,也许是现在没有战事了,姓陆的觉得腻味了吧。不过,我倒是听说了一种说法。”
他笑了下,颇有嘲意:“他们中原人,不像咱们这样,抱着达布迎那样的末流,只要他肯出力,咱们都当个宝贝。他们中原的皇帝和太后,对于战功赫赫,手握权柄的将军,是会忌惮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