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22 章
陆象行天生的好音色,声调偏寒、磁沉,就像是浸在水里的一块冷玉。
蛮蛮荒唐地,从他区区四个字里,听出了一股令她浑身悚然、不适地冒疙瘩的缱绻。
她大抵是疯了才会以为陆象行,对她也有过一丝心动吧。
“大概一两月就回。”
陆象行怕她难舍,又补了一句。
成婚一年多以来,算是聚少离多,他辜负她,妄意揣测她,的确是他不对。
陆象行想着,等从尾云国回来,以后便让她安心当陆夫人,如果她不喜欢长安,便跟着他去肃州,他们在那里白头偕老。
蛮蛮想:只有一两个月,那得快些动身才行,正赶上长安元夕,只怕没人会注意到将军府,过几日,应该就是最好的时机。
以前蛮蛮也不是没想过逃走,但陆太后的人看得紧,她处在软禁当中,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,调得动的人手实在不足,稍有个风吹草动,棠棣那边早已洞悉。
棠棣是陆太后的一枚眼线,大家都心知肚明,陆太后把这枚棋子摆在明面上,就是估准了蛮蛮无可奈何。
她的确撼动不得棠棣的地位分毫,但眼下呢,陆象行回来了。
陆象行回来以后,如棠棣之流,逐步放松了对尾云公主的警惕。
大好时机,如小苹所说,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。
但未免陆象行看出一丝痕迹,她只好故作顺从,任由陆象行抱在怀中,情绪低落,扮出急需由人抚慰的脆弱模样。
陆象行怜意大生,的确心生不忍,难以割舍,便在蛮蛮的青丝间落下一吻,抚着她饱满的颊,温存道:“时辰还早,睡吧,我去了。”
他托着蛮蛮头,哄她躺回榻上歇下,牵了被褥来,悉心周到地替她掖上。
晨曦初露,叆叇的云翳拂过轩窗,剥落下一片调匀的青灰和银鼠色。
蛮蛮困倦至极,明眸半阖,好像已经支不起身子来了。
陆象行又望她好几眼,恋恋不舍去了。
起初一步三回头,脚步极慢,到出了房门,他在门前定一定神,便横了心,高视阔步地往外走去。
蛮蛮还歇在榻上,外间恢复冬日的死寂时,蛮蛮脸颊上慵困倦懒的笑意一寸寸凉下来,酿作了无边讽刺。
陆象行,永别!
刚刚见了心心念念的尾云公主,陆象行全身好比充了气,尤其一颗心,更是鼓鼓胀胀,难以遏制澎湃。
北肃州一年半,从前不觉得有什么,但是倘若再来一次,和他的尾云公主分开那么久,那真是一种酷刑了。
为了给自己减刑,陆象行毫不迟疑,天色蒙蒙亮便去马厩里牵了自己的赤霄,马蹄一撒,便如离弦之箭冲出了长安未能苏醒的街衢。
街市清寂,陆象行一人打马而行,去的是京郊大营的方向。
入了大营,陆象行去拜见过庞老将军,便点了几名身手利落的骑兵,连同左子骞一起,预备一道上路。
临出发时,第五安世为陆象行践行。
酒吃一盏后,通身发热,无惧城外卷着雪片的朔风。
第五安世将披氅笼上,噙了温润和善的笑意,对他道:“陆兄还没去,便已归心似箭。”
陆象行讶然:“这你都看得出?”
第五安世有一双洞若观火,外表却云闲风轻的眸:“让在下斗胆猜测一番,可是为了嫂夫人?”
陆象行想了一想,还真是因为尾云公主。
只要想到她,自己便不用吃酒,胸口都是热的。
有时那热还会上脸,连脸颊脖颈,也都是触手滚烫。
他想,也许,可能,他是真的因为那娇滴滴的小公主动了春心。
小公主外柔内坚,貌美又可爱,对他更是一心一意,穷极体贴,他要不是木石之心,就该被她有所撬动了。
第五安世以一种过来阅尽千帆的看淡姿态,劝告陆象行:“陆兄,斯人已逝,前尘已矣,以后莫在嫂夫人面前提及阿兰,不会有人喜欢听到这些。”
陆象行皱眉:“但阿兰是存在的。”
三年前,凤凰山,阿兰真实地存在过。
她的出现是山间的一道清风,治愈了他被瘴毒所伤的眼睛,若是没有她,他不知自己是否能活下来。
他陆象行,不过残命区区,岂可忘恩负义。
第五安世从他的话里业已听出,陆象行虽然动了心,但其实并未开窍。
凤凰山的那场情窦初开,固然清澈美好,但譬如朝露转瞬即逝,陆象行本人并没有男女之欢的任何经验。
也许还需要一点点时间。
这不是一个外人该介入的了,第五安世只好从这里袖手作罢,目送陆象行跃上马背。
将军风采,是久经沙场淬出,铜皮铁骨,傲立铮铮。
这一去,烟尘漫卷,马蹄声踏破山河月。
第五安世从陆象行消失的官道收回目光,看向雪衣间挂着的一枚早已色泽暗沉的香囊,惘然沉默。
因是密令,陆象行只得潜行,沿途并未走露风声。
上一次是乔装商队混迹进了尾云国,这一次不可再故技重施,想来秋尼也会对此有所防范。
正当他思量该改换成何种身份时,身旁的左子骞早已喋喋不休了一路。
“将军,真该带夫人上路,那片地方可真不是什么好地儿,瘴毒环绕,一进去人便没了半截,要是夫人带路,咱们也好不像瞎子一样摸着石头过河。”
“末将可是听说过,那尾云的瘴毒奇特得很,尾云国人自幼生活在那处,连血都是毒,他们可以在里间穿行无碍,要是咱们汉人的话,没有尾云国的血统,只要走进去,那必中毒无疑。”
“当年将军被那瘴毒折磨得差点儿双目失明,还好……”
突然意识到说到了不该说的地方,左子骞打住了嘴。
陆象行终于回头,看了一眼这聒噪的部从。
左子骞识相地打住了嘴。
但这不过是暂时的,又走一里路,左子骞持续不断开始嚼舌。
“夫人秀外慧中,必定是一位善解人意的贤内助,末将想不通,将军怎么把一次次把这如花似玉的貌美夫人留在长安,长安虎狼窥伺,末将看夫人,危险得紧呢!”
他话音未落陆象行便反驳:“不会。”
左子骞惊愕:“嗯?”
夫人她是见过的,那种纯天然纯野生的美貌,可是与众不同的,像山谷里蔓草丛中的一朵红莲。
长安子弟要是眼不瞎,应该都和他想法不谋而合。
陆象行语气沉重:“他们看不上尾云人。”
不知是不是一种错觉,左子骞在听到将军说这句话时,眼中一闪而逝的一抹冷意。
仔细咂摸,左子骞终于被将军说服了。
也是,人心中的成见,岂是轻易可改的?单就出身二字,夫人便永远不可能像长安那诸多贵女,譬如老虞的妹妹一样,在人堆中游刃有余。
说到老虞,左子骞又开始想,老虞这趟没能被将军点中,该不会是他那败事有余的妹妹,在击鞠大会上得罪了将军夫人的缘故?
将军护短。
是的,现在将军夫人才是将军的短。
当年将军尾云一行,机缘之下结识了一名尾云女子,那女子在凤凰山中救过将军性命,将军生出爱慕之心,后来那女子横死,将军抱着一具烧焦的尸首,哭了个天昏地暗,那个时候他和虞信都以为,将军此生都不会再爱上别的女子了。
虞信的妹子,虞子苏,也是自小仰慕陆家儿郎,一心嫁给大将军为妻,这么多年其志不改,可大将军呢,愣是连人家的脸都没记住,好几次狭路相逢,叫不出人家女郎的名字。
还是托了虞信的福,陆大将军方才对虞子苏有了些许印象。
他这个人,向来洁身自好,把贞操看得比谁都重,旁人都在三妻四妾,享齐人之福了,唯独他们横刀立马的大将军,活得像个苦行僧。
好不容易姻缘树上长了朵花吧,还是朵昙花。
幸好这棵树还不曾枯死,上天降下又一位尾云女子,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——将军要是再不娶妻,他们就该陪着将军去肃州打一辈子光棍了。
如此一想,左子骞对那位将军夫人简直感激涕零。
大慈大悲的现世女菩萨,救人于水火!
一路南下,左子骞与陆象行过了几座驿站,这一路沿途都设有朝廷的暗卡,及驿站,更换了两匹快马。
继续南下。
从长安至尾云国,蜀道艰险,就算快马加鞭,也要至少半个多月。
陆象行归心似箭,根本没打算消磨在路上。
出长安之后的第八日,陆象行与左子骞赶路乏累,呵气成冰的寒天冻地里,幸逢岔路扬起了一面萧萧的酒招子,两人对视一眼,默契地选择下马来吃一碗热酒。
此处山道迂回,若只算直线距离,与尾云国已近在咫尺,因此这里的百姓在装束打扮和语言上,有逐渐向尾云国靠拢的趋势。
酒肆之中不乏南来北往的客人,正吃着热气腾腾的黄藤酒,一面高谈阔论。
陆象行能听懂一些尾云话,但能说的不多。
颈上挂有尾云银饰的女子,巧笑嫣然地为陆象行斟酒。
袖口轻轻上挽住,收在小臂上,露出一片皓如月质的肌肤,斟酒过程当中,偶尔“不小心”地贴一下客人的手,眸子明亮得仿佛闪着银光。